▲弟弟约翰的别墅,贝多芬带着侄儿卡尔到此进行人生最后旅游,并完成最后一部份晚期四重奏的谱曲工作。
11、家族欢聚于别墅
两个月后,卡尔伤愈出院。在他入伍前,贝多芬希望叔侄兄弟再次相聚,难得答应了弟弟多年来的邀请,9月29日到距维也纳两天一夜车程的下奥地利克雷姆斯(Krems)附近的村庄格内辛道夫(Gneixendorf),约翰经商致富后购买的小城堡别墅(Schloss Wasserhof)度秋。
弟弟约翰和弟媳尽最大努力让贝多芬感到宾至如归,并为他雇了一个和卡尔年纪相仿的青年佣人克伦,贝多芬很快对此人产生好感。约翰夫妇还尝试调停伯侄之间的尴尬。弟媳宽恕贝多芬之前对她的恶言向相,她在谈话本里以安慰的语气写道:[看来他(卡尔)跟您一样天生性急。我不觉得他生气。他只爱您,到了敬仰的地步。]
贝多芬住在城堡里西南角的居室,高挑宽敞,可远远回望维也纳。他尤其喜爱附近多瑙河谷仿佛故乡的景色,写给友人的信上说:[我逗留在这个地方,让我有点儿忆起莱茵地区,那是我多么热切希望再次见到的,因为我早在年轻时就离开她了]。
贝多芬马上开始他的乡间生活惯例:早上五点半起床,喝杯浓浓的咖啡,然后在桌前工作,谱曲时用脚跟敲出节拍并歌唱。与家人吃过早餐后,他会带着笔记本到田野里散步几个小时。灵感来时,大吼大叫、比手画脚。当地人不知道他是位知名音乐家,看见破烂的衣物与水肿的脚跟,还问约翰知不知道附近出现一个弱智或精神病患!黄昏、晚上,贝多芬继续创作:10月30日完成在维也纳就开始动笔的F大调第16号弦乐四重奏(Op. 135)——这是他毕生最后一部完整乐曲。
第16号弦乐四重奏是后期四重奏曲中规模最小的一阕。据说,贝多芬发现版商为这首新作给付的订金低于预期,所以根据这位出版商的宗教习俗(犹太割礼)和作品适中的长度,声称将送给对方一首[环割的四重奏](circumcised quartet),又开了一个三重—双关语玩笑。
第四乐章开头,贝多芬注明[Der schwer gefaßte Entschluß](终于下定决心),并在缓慢的导奏部分,写着[Muss es sein?(必得如此吗?)],在较快的部分写歌词[Es muss sein!(必得如此!)]。如何理解这个问答,至今犹众说纷云,从宇宙论到面临死亡的哲学思考皆有之。
其中一个说法,特别能反映:伟大超凡的经典创作根植于食衣住行的日常生活。两、三个月前,友人丹布希尔(Ignaz Dembscher)希望在自己的住所举行一次音乐会,演奏贝多芬的第13号弦乐四重奏。霍尔兹告诉他应该付50弗洛林,而丹布什尔吝啬问:[必得如此吗?]贝多芬得知后幽默地草拟了一首卡农曲回复,唱词即为:[必得如此!是的,是的!掏空你的钱包!]
这时候的音乐市场可说变得比贝多芬年轻时更市侩、讲究实际。不像过去的赞助人们往往慷慨提供超过题献作品价格的额外援助,加利辛公爵委托创作的三首晚期四重奏按件计酬,一分钱一分货——而且,他在贝多芬生前只给付了一首的款项,剩下两首的稿费拖欠多年,后来才由代理人打官司讨回!
难怪贝多芬晚年经济情况明明不差(鲁道夫大公和金斯基亲王遗孀继续按约给他赞助年金,直到他逝世),却总是表现得忧心忡忡,不但在最后的完整乐曲中隐隐延续了金钱的玩笑,还曾恶作剧写信哭穷为乐,加上他乱七八糟的居住情况,还有19世纪人们普遍认为天才必定潦倒的刻板印象,遂使贝多芬穷苦一生的错误谣言流传超过一世纪!
第16号弦乐四重奏的题献也是一笔糊涂帐,被题献者沃福麦雅并非贝多芬亲自决定。这位维也纳布料富商是贝多芬多年来最坚定的音乐迷之一,早在1818年4月,他就预付100古尔登金币委托贝多芬创作安魂曲。贝多芬始终没动笔,沃福麦雅也没索回酬金。
沃福麦雅拜访贝多芬的住所时,注意到贝多芬不仅居室脏乱,衣物也破旧肮脏,他总不能强迫搬家更衣,于是偶尔会为制作一件新外套,悄悄换走旧外套,贝多芬大而化之,也没有发现自己穿得比平时体面。
原本,贝多芬就预定将第13号弦乐四重奏题献给沃福麦雅,但是为了侄儿入伍后生活着想,改为题献给其所属军团上司,沃福麦雅又一次失去获得回报的机会。
贝多芬葬礼行列中,沃福麦雅是执火炬者之一。贝多芬的前秘书辛德勒宣称:贝多芬去世前一周,曾请他关照四重奏的题献事宜,为之选择一位最有价值的朋友,所以,在贝多芬死后不久,他指示出版商将作品献给沃福麦雅。然而,辛德勒出名地爱说谎居功、装熟攀关系,目前一些证据表明,这一建议最初实由霍尔兹提出。无论如何,贝多芬晚期四重奏被题献者中,富商沃福麦雅展现了超越亲王加利辛的慷慨气度,反映了贵族的衰落和资产阶级的兴起,还有贝多芬乐曲听众的阶层逐渐扩大。
降B大调第13号弦乐四重奏原本的终乐章《大赋格》极长而艰涩,使听众和评论家都感到困惑,出版商于是建议乐章《大赋格》可单独成为一部作品,并另写一新终乐章取代,贝多芬同意了。在回到维也纳过冬前,贝多芬在弟弟的别墅完成《降B大调快板》,并于11月22日寄出——这是贝多芬一生完成的最后一个乐章(此后只有一些草稿和短曲)。
12月将至,约翰发现哥哥似乎不急着打包行李。他欢迎哥哥作客,但担心贝多芬反悔,仍想阻碍卡尔入伍而故意拖延时间。于是,约翰写了一封便条劝谏[亲爱的大哥]尽快带着[这个有天份的年轻人]回城里,[如果你不想将来感到愧疚或是受人非难,你得尽快让他去发挥他的专长,这是你的责任。]这引发了一场激烈争执,兄弟不欢而散。
更糟的是,因为兄弟俩余怒未消,贝多芬与卡尔没有乘坐约翰的厢型马车,而挤在一架敞篷马车上,在刺骨寒风中返回维也纳。他们来的时候天气尚热,本来也没有打算住这么长时间,只带了夏日衣物,在颠簸跋涉的路程间住的乡间旅社又设备简陋,贝多芬受寒之后,午夜咳嗽、高烧,隔天早晨必须靠人把他背上马车。
▲贝多芬丧礼图,以黑西班牙人之屋为背景。贝多芬从弟弟的别墅返回后重病,再也没走出门,这成为他最后住处和逝世之所
12、超越时代与国界的深邃堂奥
1826年12月2日星期六,贝多芬一回到黑西班牙人之屋就被扶上床——至死未再出门。
一开始,人们还没有察觉他来日无多。在侄儿卡尔、好友霍尔兹和医生瓦儒许照料下,不到一周,贝多芬已经可以下床走路与写信,还涂写了几段乐句和旋律。
12月13日,卡尔入伍前夕,医生发现贝多芬[感到极端烦乱,且全身出现黄疸],脚[肿得可怕]——这在19世纪时是致命的病症,贝多芬又躺回床上。卡尔也成长了,懂得体贴,他在对话簿里写下:[我会再待个五、六天],安抚伯父心情转好,并设法延后启程,陪伴贝多芬度过最后一个生日、圣诞节和新年。
1827年1月2日,卡尔无法再延迟入伍时间,遂离开维也纳前往所属军团驻地伊格劳(位于波西米亚,今属捷克共和国)。隔日清晨,贝多芬抓了纸笔,颤抖地写下:[在我死前,我宣告我亲爱的侄子卡尔.范.贝多芬,为我所有财产唯一且完全的继承人]——他终于放弃把侄儿当成儿子的执念。
然而,世事有时舍而后得:卡尔从军中寄来的第一封信上清楚地写着称谓:[我亲爱的父亲];三月的信上署名:[你的爱你的儿子]。
贝多芬躺在黑西班牙人之屋的病床上,仍不改好动、急躁、爱恶作剧、求知若渴的个性。一位在伦敦生活的德国裔键盘乐器制造商史坦夫(Johann Stumpff)送来一份大礼:四十册的韩德尔音乐作品。书的体积庞大,贝多芬只须把书打开倚在墙上便可以阅读。有人听见他赞叹:[韩德尔是曾存于世上最伟大、最有能力的作曲家。我仍可从他身上学到东西!]
许多亲友来探访他:舒彭齐四重奏团演奏他的作品前后,常来探访讨论。老房东帕斯夸拉蒂男爵多次殷勤送来食物。贝多芬后来得寸进尺,干脆写信直接[点餐]:[一个病人如同孩子一样渴求这样的东西,所以我今天请求你给我糖水桃子]、[今天请你再给我糖水桃子,不加柠檬]等等。
黑西班牙人之屋与同乡好友斯蒂芬.冯.布劳宁的住处邻近,夫妇经常探望,儿子杰哈德(Gerhard)也不时前来。他的父亲与前音乐老师好友贝多芬当年相识时,正处杰哈德这个年纪。13岁的少年正在学钢琴,所以对音乐名人贝多芬答应与自己以亲昵的[du]称呼很感欣喜。少年还和这位邻居伯伯一起作算数题——常反过来小的教老的,兴致勃勃的贝多芬又一次把墙壁和家具都涂刻上时见讹误的数式和文字。
杰哈德的姑姑依莲诺和姑丈韦格勒来信邀请贝多芬返乡:[难道你永远不想再看到莱茵河了吗?]令他益发思念波恩,回想起当年一进房门赫然发现好友兼情敌将墙壁全漆成白色,还有那始终收藏在抽屉深处的少年爱慕对象之肖像剪影……
她的侄儿杰哈德帮忙将出版商迪亚贝利(Anton Diabelli)赠送的海登出生之屋的石版画,交由钢琴老师裱框,却将Haydn刻成Hayden。贝多芬大骂:[这头驴子叫什么?想成为音乐家,连海登这样一位大师的名字都不知道该怎么写]!却忘了反省自己也是个错别字高手——并且在最后一份遗产文件上又一次把自己的名字签成[贝多嗯](Beethoen)!
尽管如此,他还是很乐意和访客一起观赏这幅石版画,并感叹:[看、看这幢小屋子,这里面竟诞生了一位这么伟大的人物!]或许,墙上挂着的另一位长者——老路德维希.范.贝多芬的油画肖像,让他想起乐长祖父豪华的住所,而没有意识到,在父母的租屋中成长的自己也符合这句话叙述的奇迹。
卧病于斗室的苦闷,再次唤醒了他对财务状况长年的担忧,贝多芬透过史坦夫给伦敦爱乐协会送去一封措词悲凄的信,声称自己很穷。协会求证于贝多芬友人莫谢莱斯(Ignaz Moscheles)等,得知收到的私信上也自称手头拮据,于是寄上一百英镑(相当于一千弗洛林——贝多芬一年津贴的四分之一,等同三个月薪水。日后,伦敦爱乐协会得知贝多芬的遗产拍卖所得超过这份善款十倍,才察觉受了骗),贝多芬见恶作剧成功,开怀大笑到腹部手术伤口裂开!他引用许多拉丁戏剧的老话说:[鼓掌吧,朋友,喜剧结束了]!
病痛缠身的贝多芬依然常与身边的人发生争执,瓦儒许医师受不了,只得让约翰.马尔法蒂医师接手诊疗。这位他人生最后的医生是曾拒绝贝多芬求婚的泰瑞莎.马尔法蒂的叔叔。当年也是在这位名医建议下,贝多芬才难得愿意远赴波西米亚的特普利采温泉疗养。
马尔法蒂医师开的处方是进行蒸气浴和药草搭配酒精,贝多芬怀念故乡波恩的滋味,于是请求缅因兹地区的出版商帮他寄来[几瓶莱茵红酒,或是摩萨尔白葡萄酒]。然而,当好酒寄达时,贝多芬已经领受了临终的圣餐礼。他低声说:[可惜,可惜,太迟了!]当晚,贝多芬陷入昏迷。
两天后,3月26日傍晚,天空乌云密布,好友布劳宁和前助手辛德勒到韦灵(Währing)墓园寻找合适的墓地,留下作曲家胡顿布兰诺(Anselm Hüttenbrenner,舒伯特的朋友)和一位女性(霍尔兹说是卡尔的母亲,也有人说是管家)照顾贝多芬。
下午五点,黑西班牙人之屋上演了音乐史上最著名的死亡场景:轰然雷光中,贝多芬高举右手,握紧拳头,双眼瞪视,几秒过后,其手落下,乐圣逝世。[简直就像自然在反抗,不愿伟大心灵死去。]
自黑西班牙人之屋前开始,送葬行列人数过万,包括至亲好友:弟弟约翰、视他如父的侄儿卡尔和其母、同乡好友布劳宁父子——斯蒂芬在两个月后亦逝世。执炬者包括舒伯特,他的A小调第13号弦乐四重奏《罗莎蒙》(Op. 29)两年前也由舒彭齐格四重奏团首演。
舒伯特聆听贝多芬第14号弦乐四重奏后感叹:[此后,还留下什么创作空间给我们?]日后舒曼则赞美此曲和第12号弦乐四重奏:[没有任何文词能够表述。它们似乎耸立…….迄今所能达到,人类艺术和想像力的终极边界]。
至于第13号弦乐四重奏原本的终乐章《大赋格》,更超越当时绝大多数人的理解能力,连尊敬贝多芬的小提琴家、作曲家史博(Louis Spohr)都说此曲是[莫名其妙而无可挽回的恐怖],当时德语区最重要的音乐刊物《大众音乐报》评论为[像中国语文一样难以理解]。
这个比喻乍看之下突兀,实则富含深意。贝多芬最后的住所[黑西班牙人之屋],名称源于该地本为修道院址,而当时西班牙的道明会等修士穿着黑衣。大航海时代以来,以传教为目的的修士成为文化交流的关键人物,例如台湾基隆就留有道明会神父辗转偷渡日本的史迹。在工业革命前,欧洲人对明、清中国为首的东亚文明常抱持过度美化的想像,而汉字与中国语亦曾被视为在西方已失落的神圣语文。
传教士马若瑟(Joseph de Prémare)《汉语札记》声称:[我们在这些古书中几乎发现了所有神圣的秘密,这些在大洪水之前可能全部存在……汉字本身亦足以显示:创造这些字的人曾被告知我们所有的秘密],认为中文古籍和汉字里蕴藏着欧洲基督教文献佚失的真理奥秘。依此而言,说贝多芬《大赋格》[像中国语文一样难以理解],事实上同时抱持迷惘和敬畏的态度,如同面对黑西班牙人之屋内曾居住过的黑衣修士和音乐大师掌握的超越时代与国界之深邃奥秘。 |